好困=_=

[獒龙]师叔

家是比江湖更大的地方❤

黑火车:

一、


我叫奥马尔,来自巴拿马的卡纳维拉,很少人知道那样一个地方。小镇的屋顶上铺满绿油油的马蹄金,出门就能看到烟波浩淼的加勒比海和海面一艘艘红色的颀长的帆船。七岁的时候,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盗,穿着露胸的布袍,捆好紧致的头巾,带着大骷髅项链,用银质的钩子敲打着金光闪闪的船桅,然后笑声爽朗地跳上一艘豪华客船的甲板,让北美来的那些阔佬交出他们所有的棉花糖。


但在十岁那年,我被塞进乘风破浪的大船来到了中国,在这里改变了一生的志向。首先,我学习了中文,这是一门优美复杂又博大精深的语言,比如“我爱你”可以说成“今晚的月亮真圆啊”,最初摸不着头脑,慢慢也就懂了。我用十年的刻苦钻研让我的中文水平至少看起来像个中国人,在这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它们讲述了很多关于江湖恩怨热血情仇的故事。于是,我决心成为一名大侠。惩恶扬善,威震四方,消灭所有抢夺棉花糖的海盗们。


机缘巧合之下,一位非常非常厉害的师父教我学习武功。师父的名头很响亮,是去年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我本来以为像他这样的盖世高手一定隐藏于山林旷野密林泥沼,要想见到他得躲过巨龙的尖牙毒蛇的火信,在破落神秘的小木屋前长跪三天三夜。后来我才想起中国人说大隐隐于市的千古哲言,诚不我欺。


那天下午太阳很大,并不宽广的操场特别干燥,我睡在地上沐浴金光,想起了赤道上同样通红而炽热的春天。在快要睡着的刹那间我听到了放课的钟声,飞一般地朝着熙熙攘攘大门窜过去,在人海茫茫的新东方英语学校门口找到了他。


 


二、


师父本来是坚决不肯教我的,我已经二十了,他说真正练武的人出生两个月就应该练下盘,二十岁才想开始习武还不如去练下蛋。


我向师父述说了理想和诚意,我甚至将自己的中文名字改成和他一样,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全无益处,出门住酒店往往可以打上八折。


现在想来,师父肯点头收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被我打动还是因为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一杯功夫茶单膝下跪用英文告诉他:“您以后都不用再去新东方了。”


 


三、


算年龄,师父比我大不了多少,笑哈哈的时候满脸褶子看着年纪大一些,一个人静静坐着的样子比我还像个孩子。


师父认真指导我时总是很安静,比如我拜师的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就把我从床上踹起来,用低沉的声音教我扎马步,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深海一样厚沉的大梦里。待我睁开眼却发现太阳已经跳跃在了屋檐,我抬眼瞧见师父坐在阳台前两指宽的竹竿上打坐,霎时间醒了精神。


我看他撑着眼睛迷迷瞪瞪眺望远处,就大着胆子问:“师父,您在想什么?”


师父没有回答我,反倒问我:“奥尼尔,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说:“我叫奥马尔。我老家有个弟弟。”


师父又问:“奥巴马,你在中国有没有朋友?”


我说:“我叫奥马尔。我也不知道那些许多人到底算不算朋友。”


师父点点头又再问:“奥利奥,你有相好的人没有?”


我觉得这个问题颇为八卦,只抠了抠脸说:“我叫奥马尔。”


师父神色不变地盯着棚户上的一群鸽子,空气陷入晨曦中轻薄透明的沉默。我们住在很普通的居民小区里,刚刚天亮的清早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的安宁,只好蹲在一边继续扎马步,然后听师父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像一片鸟毛般从细细的竹竿上轻轻飞落在我眼前,没发出半点声音。他说了一句我不太听得懂的话:“寝之所至,非诚勿扰。”


我问师父:“这是啥意思?”


师父说:“我再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四、


师父这个天下第一当得很辛苦,三天两头有人来找他挑战,大概站在山顶的人都是像他这样疲劳又寂寞。


挑战这些人有的很菜鸟,有的是真高手,师父大多数时间并不想和他们交手,只是关着门装不在家。中华武术发展到现代十分文明,很少会有上房揭瓦杀人放火的事发生,来人叫喊一会儿便离开了。遇到师父心情好便与他们打上几百回合,师父大多数时候赢,偶尔也会输,输了他也不乐意,退回屋里喝闷酒。我甚至还见过他受伤,淡淡的红痕擦过肩头像是别人的残血,待他撕了衣服露出肩头我才被血肉模糊惊得呆住。赢了他的人虽然大可扬长而去,打败天下第一张继科这件事能让无名小卒成为武林黑马,一战成名。但师父惨兮兮地笑着说华山论剑一年一次,他们现在赢我也不作数的。


我去厨房端了盆水想给他清理伤口,抱着盆子到他跟前才发现他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了。


我放开盆朝后退了两步,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逃走,因为我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窗外鸽子的羽翼刷刷拍打着屋顶像海岸线峭壁上的浪声,我愣了很久才听到师父说:“奥地利,快把水盆从我头上拿下来。”


 


五、


从那之后,我看师父有些不一样了,我没问过,他也没说。但日子仍那么一天天过去了。


在练武方面,师父对我并不严苛,大概他早知道我只是块杂玉,磨出生璞已是造化,成不了钻石。我自己也认为学些师父的皮毛去打海盗足够用了,该努力的部分从没有懈怠过。


所以师父平日里态度十分温和,只是叮嘱过我几次里间是他卧室不让我进去。每当午睡总会淡淡地吩咐一句:我睡一会儿你别吵我。他钻进里屋仿佛进入了我未能知晓的江湖。


我第一次走进去是因为师父去了西北。


走之前我问他要去多久,他说他也说不清楚,他是去打架的,打赢了就回来。他单单调调装着几件行李,还带着我给他编写的单词书。最后从卧室里掏出一坨碧绿的东西交给我,那玩意儿突然蠕动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像一团软软的绿泥,我认得出那是一条变色龙。师父说让我好好照顾龙,如果饿瘦了要我狗命。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凶巴巴地和我说话。


师父走的第五天,那条变色龙趁我晒衣服的空隙钻进了里间卧室好半天没出现,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猛扎到床底下灰头土脸地把它抱了出来,抬起头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有一人高,上面是两个男孩子。一个是师父,看起来是他十几岁时拍的,耷眉臊眼年轻得很,另一个是和他年龄相仿的白面少年。两个人像是刚打完拳满头是汗,手上还缠着胶带,勾肩搭背的,傻乐呵的两张脸。大概师父不想让我看到的就是这个,并不是很了不起的秘密,我美洲式地耸了耸肩提溜起变色龙走了出去。


刚把龙关进笼子里就听到了大门锁眼的钥匙声,我以为是师父回来了,蹬蹬跑到门口去迎接他。


门打开的那一刻确实我的确有些傻眼,刚刚照片里的那白面少年长大了两个加号,变戏法一样站在我跟前。


 


六、


朝阳的波光透过玻璃窗扫过他的脸,映上来人的面容泛出淡淡的橙色看起来很新鲜。新鲜的男人皱起眉头,用灌了牛奶一样的嗓音问我:“你谁啊?”


我支吾地告诉他我是张大师的徒弟。我本以为他是来向师父挑战的云云武者中的一位,但他手里的门钥匙和师父房间里的照片提醒着我这个人一定和师父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虽然练武只有几个月,但我能用鼻子辨别出这人是位用剑的高手,他的衣服上沾染着金属和尘埃的气味,这样冷冰冰的味道我只在师父身上嗅到过。


我告诉他师父去西北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杯子倒了半杯凉水,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不是来找他的。”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厌烦我,也就不说话了。


喝完水他搓了搓眼睛说:“我去睡一会儿,你别吵。”


在那一瞬间我以为师父易容回来了。


居民区里的鸟特别多,叽叽喳喳地站在阳台的竹竿上像一串果子,我怕吵了那位冷冰冰的大侠,伸手赶它们走,绿色的变色龙隔着竹笼盯着它们,像是注视着另一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侠拉开里屋门出来,身上穿着师父的衬衫。他漫步走过来冲我笑了笑,我只差一秒就要说出:“师父,您别逗我了。”


他拉了张凳子坐在我身边,笑眯眯地对我说:“师叔你懂什么意思吗?”


啊?


他和蔼地说:“张继科是你师父,我是他……兄弟。我是你的,变相的,uncle。”


串果子一样的鸟儿已经散了,天空撑开完整且干净的蓝。我还没有回过神,那人已经将手放在我膝盖上柔声说:“明白么,去帮师叔买盒大排饭,楼下右边儿第三家。”


于是我稀里糊涂地下楼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买大排饭,提着饭回来看见师叔在阳台的花盆上捯饬,细细密密地种下了一小片马蹄金。我忽然想起了卡纳维拉的家,不知道屋顶上的马蹄金开花了没有。


 


七、 


师叔这人看着软绵绵斯文文的,但凶起来的样子比师父可怕些,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他的监督下扎马步,累得腹股沟都要撬开了。日头晒过中轴线,他看着我偏移的影子,眼睛却像穿透下去望着其他什么地方,平时师父也爱这么思索,我有想过是不是成为大侠首先要学会发呆。 


慢慢的我竟不觉得疲累酸痛,仿佛肌肉麻木后身体进入化境,我自觉基本功进入了新的境界,大喜过望。 


师叔突然开口问:“你师父有没有教你内功?” 


我说有让我背过口诀,但没练过。 


他想了一会儿道:“你运气到太冲穴,用力踢下旁边的凳子。” 


我照做运气,全力踢出,师叔一勾腿将凳子嗖地撂得不见踪影。我一脚踏空吧唧坐在地上,摔得屁股开花,师叔站在一旁笑得特别温存。 


西去的红霞像褪色的憧憬,傍晚的清风有点哀凉,饭点即过,师叔还让我去给他添了第三碗,我揉着屁股站起来,念着师父在西北也许打了几个喷嚏,他还不知道此刻我求救的心情。 


 


八、 


那夜我早早地睡下,梦里是一望无际的加勒比海天同色和红帆船上转动的罗盘,忽的狂风大起,吹得桅杆猎猎作响,一个东方人模样的海盗戴着宽檐大帽跳到船上,用雪亮的银刀抵住我的下颚问:“你睡着没有?” 


我惊醒睁眼,被黑夜中师叔煞白一张脸骇得心口扑通乱跳。师叔显然也受了惊吓,面色更白,一下子直起身来。 


我呜呜哭着问:“师叔大半夜的什么情况?” 


师叔静了静气,似乎有些赧于开口。过了半晌才说:“我一个人睡不着,你出来陪我看会儿电视。” 


我抱着薄被爬下床沿,陪师叔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坐。他教我心念合一,气于幽门,下于四满,灌于涌泉,复而周回天突。 


我挠着头说:“这么复杂我不是太做得到啊师叔。” 


师叔点开DVD里的周杰伦演唱会认真唱到:“雨下整夜,我的气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内力厚厚一叠。几句口诀,也无法将人的热血冷却,你要记得我教的每个穴。” 


 


九、 


我和师叔打坐外加看周杰伦到半夜三点,内息运转之下腹内舒服得犹如通便。 


深夜静得龙头落水都有动静,我问师叔:“师叔,你知道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吗?” 


师叔看着周杰伦,眼睛都没转一下。 


我说:“我想师父了。” 


师叔淡淡地开口:“他回来我就走。” 


我便疑惑了,问他:“为什么?你不想见他吗?” 


师叔摇摇头闭上眼,从沙发上抓了个抱枕,把脸埋在棉团里,头发刺啦啦地戳着手臂,几乎就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儿。 


深夜里周杰伦在一片锐利的尖叫声中含混不清地念着“当我到了山顶上头,谁都伤不了我”,絮絮叨叨的声音像蚂蚁爬上了手臂。好久师叔都没有抬头,我心头有了些窘迫,弯下头问他:“师叔,你哭了吗?” 


师叔目光干涩地扬起半张憋红了的脸说:“每次一听这歌就睡着。”


他把我抛在客厅里自己去里屋了。以前师父一进卧室就把门关得死紧,像是怕漏了半寸风雨,师叔却大开着门,躺上床还扯着嗓子叫我把变色龙锁好,切莫大意。吃晚饭的时候变色龙爬上了师叔的肩,他整张脸都青了,闭着眼睛把龙摇到地板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打变色龙,伸出筷子揍了我的头。 


我看了看DVD盒子背面,才知道周杰伦念的那段念白叫做《四面楚歌》,中国人很奇怪,许多明明日坐愁城的悲伤,总是装作毫不在意。 


 


十、 


师父一走已经是十天了。这几日都是师叔在指点我功夫,他画了好些草图给我,教我隔空认穴的方法,似乎颇精此道。我们用餐巾纸搓成纸团站在阳台上打鸽子,师叔一打一个准,灰羽白襟的鸟儿仿似中了箭一般扑啦啦往下坠。师叔左脚覆踏右脚,轻点花台,凌空跃起将半空下坠的鸽子手到擒来,看得我目瞪口呆。 


由于这些鸽子都是家养,饶是师叔嗜肉如命也没好意思溺了炖汤,捏住翅膀敲了敲翼骨,鸽子复又扑棱棱飞走,留下三五羽翼摇摇荡荡,如同梦醒后残存的飘渺虚妄。 


我学着师叔的样子,搓了纸团向外弹出,纸团不见踪影,俊鸟仍在空中盘旋,师叔用半张脸对我呵道:“你打哪儿了?” 


我摇摇头向上空凝望,师叔转过脸用塞着纸团的鼻孔对着我。 


这让我很想再补上另一边。 


半个月过去,我几乎以为师父不会再回来了,也许他在西北找到了新的人生,征途漫漫,生死无期,自有天地,世间没有谁离开谁无法生存的道理。 


我告诉师叔如果师父一个月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打工,不然电费都缴不上,真心捉急。 


师叔问我能干啥。 


我说好歹可以去教人学英语。 


师叔看了看我说:“unbelievable。”发音不赖。 


师叔喝着水,他总是在咚咚喝水,似乎清水能通过他的肠胃洗涤血脉流向另外的不用排泄的空间。他擦了擦嘴角摇头:“半个月而已,你慌啥。” 


师叔曾经等师父等了两年,我是后来听师公说起才知道的,那时候师叔比我还小得多,每天搓了草纸打鸽子,给它们腿上绑上信笺,一张张地写着“几时再见?”爬到山头把它们放出去。 


一只鸽子也没飞回来。 


师叔才不会告诉我这样的事。


 


十一、


处暑的下午天气闷热,老旧的公寓里一动身就湿淋淋的金属味道像长出水锈,师叔去厕所里冲了个澡出来心平气和地冒着蒸气,坐在电视下方和来自热带的我一起看动画片。


我一边写信一边抬头瞄着电视机,动画片是日本的,叫《千与千寻》,画面里有一条好大的白龙,把千寻团在身体中间像一张结实的床。


我问师叔:“师叔,你说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龙?”


师叔愣了一下指着笼子里的变色龙说:“不然你以为它是啥。”


我回头瞪了一眼:“变色龙不是蜥蜴一类的动物吗?”


他切地笑出来:“谁告诉你那是变色龙?你师父?”


我摇头大叫:“师父没说,但它一看就是变色龙啊!”


师叔轻声吐了我一脸槽:“少见多怪。”


我每天切了肉泥喂它,吃了一个多月,长得圆圆胖胖绿油油的,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东西会是其他物种。电视里千寻摸着白龙的头,我也伸了只手进去,按住绿龙的脑袋,被它吐了一手口水。


古董电视闪着朴素的荧光,白龙带着千寻飞在风中像一条修长又孤单的船。我在信纸里写道:昨天师叔教我练了轻功,他跳起来能踩到屋瓦上的草。我再把屋瓦通通踩到地上。


师叔用一根指头把邮票压在手下,让我凭本事自己去拿。我用手拉扯半天那枚邮票还是纹丝不动地贴在桌面上,我哇哇求饶说知道师叔的厉害了。


他笑嘻嘻地放开手我问:“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拿不起来?”


我磕了半个头:“师叔内功深厚!”


师叔亲切地说:“胶水黏上去的。”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旁边的师叔捧着半截玉米看得很专注。故事里钱婆婆对千寻说:“既然曾经相遇,那么总有一天还会在一起。”


 


十二、


当我对师父的回归感到绝望的一天傍晚,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飞身穿过走廊好像渡轮甲板上透彻的风,我念道师父终于回来了,却忘记他本该是会自己开门的。大门打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微张着嘴探头探脑地跻身进来,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来者是谁,只有朝着房里喊师叔。


师叔走出来见到这人皱了眉头,只问你来干啥呢?


青年笑了说:“师兄,老张明天就回来。”


师叔微微怔了怔,点头让青年进来。我和那青年异口同声地问师叔:“他是谁啊?”


师叔拉了拉青年的袖子看着我解释:“这张继科徒弟,他是我师弟,你叫小师叔吧。”青年突然就笑了,笑起来生动得满脸跑五官。


小师叔问:“他怎么找了个洋徒弟?”


师叔叹了口气:“挺逗的。”


我却急着问小师叔:“你说师父明天回是真的么?”


小师叔说真的真的,我大秦门的人从来不说假话。


五分钟后我就知道,大秦门的人没几句真话。


正当我琢磨大秦门听起来耳熟,师叔问他你怎么来的?小师叔把拖鞋甩在地上道:“骑鸵鸟来的,可大个儿的鸵鸟,比老张还能跑。”


外面的街道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夕阳余晖下散发着温存的米香。我趴着窗户往外看问小师叔:“小师叔,鸵鸟在哪儿?你别是唬人。”


小师叔凑到我旁边指着不远处的一团空气:“那儿不是么,你要用意念看。大秦门的人可不说假话。”


师叔在我身后点头:“这鸵鸟瘦不拉几的,累屁了。还走得动吗?”


小师叔干笑了两声:“那就明天走。”


 


十三、


晚上小师叔说懒得铺床了,便倒在我床上睡了。我无奈之下只有在边上打了个地铺,地上爬着一只蚱蜢,温柔的触须搔动着人间的八月。


当我以为小师叔至少睡到第九层,他忽然和我说话:“奥马尔,我师兄和你师父都特讨厌。”


我拉平了床单问:“为什么?”


小师叔躺在枕头上侧过脸对着我:“他俩从小就欺负我。”


我将蚂蚱用两根指头捏起来从窗口放出去,外面下着雨,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腥甜。小师叔闷声继续说:“他俩好着的时候我眼冤,闹成这样我看着更烦。”


我疑惑道:“好是啥,闹什么?”


小师叔讲了个稀奇的故事给我,情节里穿插了他八婆兮兮的个人怨念,大概是说着又困了颠三倒四东拉西扯,像堆在盒子里没头的棉线。当我反应过来故事的主角是师父和师叔的时候,他又掉进了第九层的梦里,用比常人修长许多的手指遮掩住鼻子,似乎害怕随时会有蚱蜢钻进身体。


雨越下越大,我没睡着,天却亮了。


 


十四、


师父,师叔和小师叔是一个山门里长大的。师父十六岁时犯了门规,被他们的大师父赶下山两年。回来后沉了脾气长了本事,练的功越来越多,说的话越来越少,山门里几乎没有对手了。去年华山论剑师父一举拿走天下第一,世间所有习武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扬名立万。


师叔和小师叔论剑铩羽后收剑回山,而师父趁着气焰旺盛单枪匹马去龙泉寻了龙剑,饮了龙血。


龙血入脉,便是不老不死身。


师父回到山门找师叔,那时候全天下也许就师叔还能和他打一打。为了试血,师父故意让师叔伤了心脉,在他眼皮下封伤愈血。罢了师父回了这里的旧宅闭关,至此他俩就再没见面。


关于这个故事我还有两个需要消化的地方。


一是小师叔和师叔竟然是天下闻名的直横快剑许昕马龙。


二是小师叔回答我前面的话:“他俩就是好成恋爱,闹成离婚。”


我也曾瞧见师父的龙剑,他就拿来练过一次,剑气飞舞天地间都是白晃晃的光晕,像赤道上从未有过的鹅毛大雪,沸沸扬扬。


我忘了告诉小师叔,师叔第一天来时告诉我,他是张继科的兄弟。


 


十五、


晨光微亮的天边还有几颗星,师叔穿了件蓝蓝绿绿的花衣服像条小龙,进来就把小师叔踹起来说咱们要走了。


我睡得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拉住师叔的袖子问他是不是真走,还会不会回来。


师叔似笑非笑地说:“后会有期。”


我把并没有扔出去淋雨而是捏了一夜的蚱蜢搓进师叔手里,被他嫌弃地扔开糊了脸。


小师叔擦着眼角踢踢踏踏穿鞋的当口大门被推开了,一夜大雨过后的清早有点凉,灌进屋里的冷风像海水一样温柔,师父回来了。


师叔和小师叔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没想到师父会这么早回来,更没想到他是被抬着回来的。


一起进门的还有个光头中年人,他们轻喊了一声:肖师父。然后搭了把手把面容焦枯的师父抬去里屋的床上。


小师叔着着急急地问光头:“肖师父,继科他怎么了?”


肖师父没答话,反而问:“你们俩怎么在这儿,马龙,你师父不是让你去东南保一批货?”


师叔低着头小声说着早保完了。


肖师父问:“那你怎么不回去?”


师叔不答话,过了半柱香的沉默才说:“大师父给的时间还没到,我在外面呆会儿。”


肖师父笑笑:“也是,继科许昕都不在,你回了也是挨说。许昕呢?”


小师叔张了张嘴:“我啊,我是给师兄报信的。”


肖师父哦道:“什么信?”


小师叔说:“我西北的朋友告诉我继科下了炎山,今天回来。”没等肖师父开口他又道:“但这事儿怎么搞的,他咋弄成这样?”


我顺着三人的缝隙向床上看去,师父整个人透着枯草的颜色,颧骨突出,瘦得脱水,皮肤泛着蒙蒙的灰。


肖师父说:“这混小子为了拿麒麟甲一个人去了炎山,被麒麟火烧的。”


师叔眼睛不眨地望着师父喃喃不解:“他有龙血护身怎么会烧成这样?”


肖师父说:“他身体里的龙血只剩一半了。”


 


十六、


我和肖师父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尴尬,他光溜溜的头顶像盏立地的大灯,锃光瓦亮地照明了几方寸土。


小师叔因为师门有命今天必须回去,临走前对师叔说:“等继科好了以后让他回门里,大师父找他呢。”此刻师叔仍在里间不声不响地坐着,没答话也没出来。


肖师父喝着发了潮的花茶,说他是张继科的师父,我就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师公。


师公说这俩小孩儿从小就这样,小时候我罚继科在雪地里扎马步,龙仔就非要陪着,两人冷得舌头都结冰了还逞强,无论旁人怎么劝,过了点也不进来。继科冻得病了,龙仔就在他床前坐好几天,还那么睡觉,脑袋磕在墙上嘎嘣嘎嘣的。


我插不上嘴,就安静地听着。


师公摇晃着茶杯:“有一回他俩的轻功老师嫌这俩小鬼老黏糊在一起讲话,就想了个办法。”


我顺水推舟地请师公继续讲。


师公摩挲着下巴:“他把马龙拽到一边儿给他剃了个新发型,马龙觉得自己难看,就不去找继科了。”


我严肃地告诉师公这一刻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恶意。


师公说:“继科知道了就给自己剃了个小光头,两个人又屁颠屁颠玩儿在一起。你晓得最恶意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早起的鸽子又在床边觅食,空荡荡的阳台上浮动着笃笃的脚印声如同回忆的痕迹,雪泥鸿爪,全似飘萍。


师公幽幽叹道:“他给自己剃头之前先拿我练手,后来我的头发再也没长起来。”


 


十七、


师公说师父是被麒麟火烧了元神,也不知伤到什么程度几时醒。他的目光盯在笼子里的小绿龙身上,让我把它抓出来。这时师叔已经走到了客厅坐下,冷淡地望着我们。


小绿龙的前爪死死扣着我手中的薄茧,不痛不痒的挣扎撕开了空气中的安静,师公喝干杯子里的半杯茶水将茶叶倒掉,从腰间抽出一把镶着七根利齿的匕首。他神色严峻地对我说:“奥马尔,一会儿我放血的时候你要接好了,千万一滴也别浪费。”


我和师叔愣住,不明白师公这么做的意思,师叔在一旁面无表情,掌心交叠在膝盖上飞快地动着手指。只听里屋一声响动,师父微弱地喊起来:“师父,千万别杀……”


师公面色一喜放下匕首领着我走进屋,师父已经醒了,面色卡灰,半睁着眼睛比睡着的样子更吓人。师父勉强动了动肩,缓缓道:“你别杀它。”


师公半蹲下身凑在师父耳边:“那绿龙吸了你半身的龙血,你喝了能好的。”


师父轻轻摇头说:“师父,你都不知道那龙多贵,我卖了两辆车买的。你差点就剁了1000多万。”


我大惊失色问师父它吐我一口唾沫多少钱?


师父想了想说:“八千。”


我念着前些日子自来水洗掉了八千块心如刀绞,甚至没有留意师叔尚未进门。


 


十八、


客厅里留了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继科醒了我就走了,请告诉他病愈之后回山门,大师父找他。”下面是个鬼画一气的龙字。


师公看着师叔的字说他的语文一定是体育老师教的。


师父病歪歪地反驳:“咱门里只有体育老师……”


时间到了中午,雨后初晴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耀在木纹重重的门楣上,顺着天窗的罅隙竟然飞进一只白翅膀的蝴蝶,扑扇着粉尘抖落一地的太阳。


师公对师父说:“马龙知道了。”


师父说:“他聪明,你要杀龙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了。”


这时我才明白师父从来不让我进里屋的缘由。那条小绿龙是西域灵长,专嗜龙血,他脉中的龙血已经被它喝去一半。没了龙血护身,师父一天天地恢复肉体凡胎,自然再不能够不老不死,刀剑难伤。于是他去了西北炎山找麒麟甲,那是传说中牢不可破的软衣,师父有了天下最好的剑,自然想要护住最坚固的魂。


可惜他没有拿到,本以为剩下的那些龙血能让他撑到目的地,但在炎山山脉中心就被麒麟火烧了个滚伤。


几天之后,师父面色上那些灰蒙蒙的枯槁烟气已经褪去,皮肤变得特别黝黑,像是巴拿马运河上乌漆漆的水手,白蝴蝶停在他肩头仿佛雕塑上开出的花。


师父说每一套装备都体现着副本的价值,所以麒麟甲他一定会拿到的。


我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褪去龙血呢?


师父说:“你知不知道成为一条龙是什么感觉?”


我猜像是抽烟之后吐出烟圈幻成雨云。


师父摇头道不是。烟草是热的,龙气却是冷的,特别冷。一年之前我太想变强,不知道龙血入脉这么冰冷,这么……孤独。其实不老不死身有什么意思,寰宇无敌,免伤无痛,万世延年,才发觉这些东西让我透骨的冷,尤其当我发现还有一个想和他一起变老的人。


白鸽的嫩羽散在屋脊,长风吹过了整个翻云覆雨的夏天。


金属声响,大门打开四平八稳的缺口,师叔背对着敞亮的缺口扔下随身的包裹朝着我们走进来,修理过的头发像头上顶了只鸟,他站在师父面前喘着不匀净的呼吸。


师父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师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回来再给你补一剑。”


师父探身抓住他的手指:“你舍不得。”


 


十九、


我已经写了十封信,要寄回家乡给阿夏贝拉。师父曾经问我有没有相好的人,其实真的有。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行驶过苍茫天涯的原野,横渡过一望无际的大洋,但我一直记得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其实我已经忘记她本来的名字,她在我走之前把棉花糖塞进我的手心里告诉我:“奥马尔,我会等你回来。”


我们家的门前穿过一条透亮的小河叫阿夏贝拉,淙淙不息地流向巴拿马运河汇入滔滔海浪。无论我走到哪里,迷糊了什么的梦境,成为小人或英雄,我的心还是在那个小河流淌的地方,阿夏贝拉总会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把我的故事讲给师父。


师父说他出生在海边,家乡没有河流,也没有给他棉花糖的人,马龙就是他的阿夏贝拉。


师叔听了后面一半,皱眉说你英语没学好整啥西班牙语。


 


二十、


师叔对师父说你要好了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师父用指尖捻起师叔睫毛上的尘:“许昕捎信来说大师父那边的事他搞定了,我们不急着回去,我还没好透。”


师叔在他肚子上锤了一拳:我看你挺好的。


师父回给师叔一肘子:“我还咳嗽。”


师叔撩了一腿,抬手想点他天池,师父后退两步腾空飞起,一个回旋打踢冲向师叔胸口。一来二去很认真地干上了,我甚至怕他们闹出事端,待我正想劝架时,师父把我推开道:“妖精打架,凡人别管。”


两人拳打脚踢拉拉扯扯进了里屋,门关上的瞬间师父冲我喊:“奥利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事。”


我捂住眼睛说:“绝对不进你卧室。”


但到了红日漫天的时刻,黄瓜排骨摆了一桌子的六点钟,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叹着气去敲卧室的门:“师父师娘该吃饭了。”




番外:


秋意渐浓的时候,师父和师叔回去了山门两个月。我一个人守着屋子,落叶凋零在屋顶上有野猫走过的声音。我拿着师叔师父教给的心诀日日苦练之下,已经能用气息将鸽子凝聚在三米之内团团飞舞,三秒气撤之后它们如箭般齐身飞下攻击我的脑门。


师父在入冬第一场雪之前回来了,带着凉飕飕的倦意和暖融融的酒香,他说这是平城的罗浮春,掏出杯子让我陪他喝。我不会喝中国酒,辣得喉头发麻,三杯下肚就晕了准心。酒意蒸腾之下,我是极困,迷迷瞪瞪快要闭了眼睛。


师父伸出手指问我是几。


我说:“师父你把手放我头上看不见也知道是二。”


师父啧说一个人喝没意思。


我问师叔为什么没有和您一起回来?


师父说他有点任务,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问:“那他还会来这儿吗?”


师父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说:“我在这儿他干嘛不回来?”


师父捡了包袱洗澡睡觉,临睡前像是想起什么,从柜子深处翻出个铜铃挂在大门口,伸手拨动就有轻轻的低吟,如同夜风唱着古老的歌。


 


那个铜铃自从挂上去大半个月就从没响过,我问师父为什么我去碰它就没声音?


师父说:“因为你还没使过剑,这铃只认剑气不认人。”


师父好几十天没出门,除了在屋子里打坐就是在阳台上打鸟。龙血从他体内退光之后他身体不是太好,三天两头的发烧咳嗽。一次烧得糊涂了半夜坐在大厅里黑黢黢地吓鬼,我起夜撞见差点一脚踹上他的头。师父汗津津地把我推到一边,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问谁,他说:“马龙呢?”


我还没缓过气,试探着回他说:您不说师叔出任务了吗?


师父除了刚回来那天,没向我提过师叔,只是偶尔说说他们山门的趣事。我知道他们有一位很厉害的歪脖子大师父,能把他们训成一块块披萨饼。大半夜的师父突然喊起师叔的名字让我些许惶恐,我疑心他们又吵了架,师父只在黑暗里甩了甩手说:“别管他,去睡去睡。”


我自然被师父弄得没法入眠,爬到阴影重重的阳台上,三更天的星星特别亮,不用打灯就能看到整个万籁俱寂的人间。


阳台的长砖上有师叔住在这儿时刻下的两个字:一起。


比外国人写的汉字还难看。


 


次日,师父神清气爽神色如常地起床,叼着大饼教我长拳十三式。


难得这天他教得特别多,讲得也仔细,我终于也感受了一把师恩似海的情谊。午后练完拳,师父说:“奥利奥,你给你师叔写封信。”


我嘀嘀咕咕地去找纸笔,疑惑地问:“要写什么啊?”


师父面色尴尬又带着不悦:“随便写什么,十三式的第八式怎么打你不是老记不清,问他。”


我背对着师父吐了舌头,鸡零狗碎写了些琐事之后用大号字写了三遍:“师父很想你。”


 


信封盖上邮戳寄往甬城的第二个星期一,门口的铜铃就响了。


师叔拖着紫色的行李箱哐哐当当地进了屋子。


他抬起头见到我笑了笑,把箱子撂在一边儿,从桌上捞起师父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含糊着问我:“午睡呐?”


我当然知道师叔不是问我,就点点头。


师叔门也没敲就进了师父卧室。


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到师父说:“沉死了。”


 


我自小成长在热情如火的拉美,人与人之间的亲昵奔放而随性浪漫,到了礼仪之邦的东方偶尔也觉得中国人含蓄自持得有些委屈。


比如师父和师叔在阳台忘情对练,练完气咻咻地师父握着师叔的手不说话,拧头看我一眼,发现我没瞧他们专心在喂龙,才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一口。


我又哪里是那么碍事的人,常常找了借口去买东西,待到日落才回去。不过久而久之,他俩也没什么礼仪之邦的传统美德,蜻蜓频繁点水,或者索性就一直呆在水里。


 


时逢隆冬漫漫,师叔和我人手一只烤地瓜,我们坐在长凳上看师父使龙剑,剑光飞舞,看不清阳光的轮廓。


师叔开始还能给我指点一下招式:大须弥,破剑式,叶衣藏花,燕子三抄水。渐渐地就不出声,自己盯着看上老半天,师父收了剑走过来,他又拧开脸望着远处若即若离的云。


师父问我:“帅不帅?”


我就差把手掌拍破以示赞美。


他扬扬胳膊让师叔表态。


师叔干巴巴地说:“第四招你就拧长了,破剑接刺剑怎么不拉斜线啊,还有那个反手可能……”


师父被他训得直笑,师叔说着说着也忍不住弯了眼睛。


我见他们欢笑心中也很快慰,塞了一把糖豆揉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龙剑摇摇晃晃地插进泥土流动出水波般的亮光,师父把师叔拉起来搂在怀里细细地回着话。


我甚至不好意思告诉师叔他踩着我的脚我没法走开。


冬尽春归,日头特别长。


 


天气温暖之后,师父师叔每天带着我到楼下小广场去练功,为了避免围观,我们都是清早下去,广场上还没有响起最炫民族风的歌声。


第三天师叔练完一套破剑,师父从旁边一张隐蔽在树丛中的椅子上提溜起一个黑乎乎的人。


那人显然没想到被发现哇啦哇啦叫起来。


师父凶声厉气地问他:“你是谁?为什么每天坐在这儿看马龙?”


师叔哎哟一声收了剑快步走过去,对那黑人说:“你怎么来了?”


师父眉头一皱将那人放下:“他谁啊?”


师叔笑了:“他是我徒弟。”他拍了拍黑人的肩,对他说:“这是你师伯张继科,很有名的。”


黑人的中国话还不太灵光,哑着嗓子冲着我师父喊了一声:“师呗……”


师父不高兴:“你才伤悲呢!”


后来,这个从刚果来的堂师兄从师叔那里学会一句中文歌:“真正爱你肚子的人守着师呗。”


 


黑人本名叫赛义德,但他告诉我他的中文名字叫马龙,我索性就说我叫张继科。


他在小区附近住了间房,每天躲在广场边上看我们练功。他找师叔找到了甬城,没见到人而看到了我寄给师叔的信,就顺着地址自己找来了。师叔当年收他做徒弟不是很正式,也没教过什么正经功夫,所以他不好意思敲门,只敢偷偷躲着看。


师叔见到小黑心情不错,每天约他在小广场上教他功夫,太阳下山才淌着汗回来。


师父对此大为不满,没憋住拉着我问话:“奥利奥,马龙啥时候喜欢黑人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光着膀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阳光透过树荫照耀在对面的屋顶上像一只只金色的橙。我琢磨着人家那是人种优势,师父的肤色已经是黄种人中的翘楚。但看师父那么努力,又不大忍心说破。


 


在师父快要把自己晒成熏肉的夏天,小黑决定告别师叔回到故乡,而我也在差不多同时接到巴拿马的来信,决定回归故里。


收好行囊的早晨,师父师叔送别我们,从家门前穿出小广场走过一家家油香四溢的小吃店,来到巷子的出口,我自然是舍不得师父和师叔,留恋成群的白鸽和阳台上的花荫,市井的烟火弄堂的大排饭,在这里流过的汗水,经历的风声,见过的血痂和拥有的笑容。


师父揉着我的头让我好好干。


师叔只说了再见二字,垂手和师父扣着指尖。


我已经能踩着这小路两旁的屋脊飞到树梢看飞鸟最远的样子,尽管它们不是我心中最初的海洋和船帆。


挥手和师父师叔告别后,小黑告诉我他有点想哭,这让我不得不笑着安慰他,反而抹去了离愁别绪,只觉得天日正蓝,长风万里,晴空碧浪和阿夏贝拉在童年的河畔等待着我。


 


但我还记得最后一件事,在我临行前的那个夜里,师父师叔和我坐在阳台上,人手一块西瓜。师父埋头咬了师叔手上那块,师叔就安静地让他吃。


师父吃了西瓜没说瓜甜不甜,反而叹道:“今晚的月亮很圆啊。”


银盘皎洁,光辉四射。


我才意识到,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暗示着最后的结局和我的归途。


家是比江湖更大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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